两只杯子碰在一起,少女仰头将酒一口饮尽。确实就像一口火焰流进胃里,热力散布到全身,那样透入骨髓的冷意好像也被驱散了几分。
这个晚上的风也如此安静,细浪起伏,河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。很远的地方有星星点点的光连成一线,那是桥梁。
有很长一段时间,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,谢萦双手撑在背后,默默望着远处的河面。
上一次下水,还是在三峡的江面上。不到半年时间,许多事情竟然已经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大概是紧绷的神经也正被酒精烧得暖热,眼前仿佛泛着模糊的水光,谢萦握着杯子,半晌才很慢地开口:“我现在倒还没有想要下河游泳的冲动,但真下水大概也不会觉得冷了。”
少女吸了吸鼻子,嘴角扯了扯,像是想笑,那声音最终却只是消弭成叹息,“我以前怎么不知道喝酒还有这种作用?”
“从前我也不会给你喝这个,不然你哥哥会怪我。”
“是吗,”酒杯砰地一声放在桌面,谢萦示意他再倒满,“我也觉得他肯定会怪你。”
一点夜风拂过,照进她仿佛漾着水光的瞳孔里,少女抬起头,让风带走这一点凉意。
“我们上次一起喝酒是什么时候?”
“今年二月,在大兴安岭,你喝完就耍酒疯,差点强我所难。”
“这么近啊……”少女摇摇头,无声地笑了,“原来离得这么近,我最近有时候还以为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,因为好像什么事情都不一样了。”
所有的真相逐一被翻到眼前时,就像那几张被匆忙扯断的纸页,仿佛还带着白生生的断茬,几乎扎痛了触碰的手指。
她名义上的父母与她其实毫无关系,只是促成她死而复生事件中的一枚棋子;她与常人不同的能力来自她已经忘却的过去;二十年来她曾笃信的一切,其实都是一个故事里早已编织好的段落。
几个月前发生的事,现在回t想起来竟然像是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长。现在想来,这二十年来她经历的一切都像是映在水里的月影,可以被涟漪很轻易地搅散,而唯一确定真实的存在,她的哥哥,现在已经不在她身边了。
而所有纵横的丝线最终汇聚到的那个点上,绵延四百年的恩怨依然在纠缠,那个人就在一切开始的地方等待她,等待爱与死的了结。她可以偿还自己拥有的一切,可是兰若珩索要的是她唯一无法支付的代价。
黄河岸边水声几不可闻,在这样的安静里,她撞进了兰朔凝视她的目光中。
世事多么奇妙,从前兰朔大概是最介意她和哥哥关系的人,即使重修于好时,他心里大概也还压着许多不满,可是兜兜转转,最后居然是他陪她为了哥哥一路奔波,如今居然也只有他能分享这份焚心的焦灼。
谢萦仰头喝光了第二杯酒,也许是因为酒精把压在胸口的那层冰烧得钝了,也许是因为这样的视线近乎温柔,一瞬间,仿佛积压在心中的情绪也正都汇成洪流,正急不可耐地要寻找一个出口,想要向面前的人倾诉。
只是出口的话语也都语无伦次,仿佛全都来自本能。
“我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有一篇课文,具体讲的是什么故事不记得了,总之老师总结说,爸爸妈妈爱你,一定比你爱他们更多,”她说得很轻,如同呓语一般。“我当时就不同意,非要和老师辩论,说一定是我更多。老师说为什么,我说因为我爱哥哥,和哥哥爱我,都是从我出生的时候开始,但是哥哥比我年纪大,他会比我死得早,而我会爱他直到我死的时候,那么一定是我爱他的时间更久。”
“当时我一直沾沾自喜,觉得这么简单的事情,别人怎么会一直都没有发现呢?不过我现在才知道的确是老师说得对,他爱我要久得多,远在我已经不记得的时间里,远在我出生以前的很多年……也比我爱他多太多,我再怎样也不可能赶得上了,如果他以后……”
不知何时有冰凉的水珠砸落到手背上,眼泪不知不觉间已经流了满脸。
少女随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睛,这时兰朔微笑着摇了摇头,语气近乎温和:“其实我会因此而觉得很嫉妒他,小萦。因为你哥哥在爱你的时候,自己一定也觉得很幸福。”
谢萦微微抬起头,轻声重复:“是吗?”
“在秦岭行动之前,他跟我嘱咐过很多事,”兰朔说,“比如你什么过敏,感冒的时候要喝什么润喉,激动上头的时候要怎么哄,总之事无巨细。这些年他花了太多太多的时间心血在你身上,抱着为另一个人付出的心态,是不能心甘情愿地坚持这么久的,他没有索取过回报,因为他就是把你当作自己的人生,这样做对他来说是很幸福的事,他也一定不想你因此有什么愧疚。”
沉默片刻,谢萦静静道:“他还对你说过这些。”
“是啊,那天他真的说了很多很多,但荒郊野外,又没纸没笔的,我怎么记得住这么一大串。”兰朔唇角一扬,“而且我可没兼职干过生活管家,这些实在是太任重道远了,任重道远到让人眼前一黑的地步,我觉得这种重任还是交给他自己来吧。”
那样轻松悠然的语气,仿佛谢怀月只是短暂地离家,很快就会回来。
谢萦沉默地看了他半晌,过了许久许久,她脸上泛起了一个浅到几乎无法捕捉的笑容,喃喃道:“是啊,你肯定做不好。”
“如果什么事都要我来,以后万一哪件没做对,我岂不是会被剥夺男朋友头衔?……那真是糟糕透了。所以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发生,我们一定能想出个办法,把你哥哥找回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