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白照片上,两个青年勾肩搭背地大笑着,背后就是沈家那间荒废已久的祖屋,那时周围还有散养的公鸡在散步。一个人戴着眼镜,很讨喜的一张圆脸,是她的“父亲”沈慧言,另一个看起来开朗许多,是沈广泽。
这个人是她父亲的同乡,从前因为贩假烟还蹲过班房,在90年代却突然声名鹊起,成为了当时名声最盛的气功大师,以衔尾圆环为标志,引得无数高官富商追捧——就是顺着这条线索,兰朔才顺藤摸瓜地找到了她身上。
“从炁教演变出来的衔尾圆环,”他说,“圆环铜戒,几百年来一直都是兰若珩的标志……一个前半生一事无成的人,人到中年却突然一飞冲天,也许沈广泽作为‘气功大师’的起势,就是因为通过你父亲的这条线,搭上了炁教。”
“然而兰若珩本人一向非常低调,连吸纳仆从都极其严格,绝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宣扬自己,更不可能靠这么一个人来招纳信徒……我猜,这大概是沈广泽自己的野心。”
“90年代初,那时兰若珩受咒术反噬,大概正处于最虚弱的时期。”兰朔微微摇了摇头,“他大概真的销声匿迹了几年,也许就在这个时机,沈广泽的野心膨胀太过,觉得自己可以另起炉灶,自立门户。”
“我猜以他当时在炁教中的级别,可能并不真的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,但他还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,尤其是在他预感到自己的行为可能会惹怒兰若珩时……”兰朔低声道,“所以,1993年,把那份奇怪的信件寄给兰氏家族的,很有可能就是他。”
对他来说,这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,毕竟当年海外兰氏家族何等显赫,他觉得如果有这股力量牵扯其中,兰若珩也许会投鼠忌器———可是料理了他,对兰若珩来说其实只是动动手指的工夫。
于是,在那封信寄出之后的不到一个月,沈广泽就死在了一场飞来横祸中。
但是,那封藏着巨大秘密的信件已经送到了兰氏家族的手上。二十年后,兰朔追着画像上的面孔,找到了那个命中注定的女孩,而此时无数宿命的丝线已然交汇成一张巨网,在他们相遇的时候,其实这个绵延四百年的故事已经要走向了最后的关头。
三月三,到河边4
浴室里的水响久得不正常,她在里面待得太久了。兰朔敲了敲门,无人应答,他在心中默数了十秒,又扬声叫了一句小萦,这时他从水声里分辨出了一个轻微的声音,她说可以进来。
谢萦背对着门,正跪坐在自己腿上。
她用双手支撑着地面,头微微垂着,水从她的头顶流下来,被打湿的头发紧紧贴在脸颊上,像一条黑色的溪流。这样的姿势,她后背的蝴蝶骨显得异常分明,像一座小小的、嶙峋的山,正在随着平稳的呼吸起伏。
她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地面的瓷砖,偶尔有从眼前滴下来的水沾湿睫毛,她的瞳孔也一动不动。
大概是已经在水中撑了太久,她的手已经泡得褶皱发白。
兰朔关了水,展开放在一旁的毛巾盖在她背上,最后索性又直接把她横抱起来,到一旁放着干净衣服的柜子边,这时她才扶住他的手摇摇晃晃地站直了。
夏天的好处就在于衣着可以很简单,她简单穿了条吊带裙从浴室走出来,兰朔低头安静地用毛巾揉干她的头发,并没问她为什么在浴室里耽搁了这么久。
她已经不在乎在他面前暴露自己最茫然和狼狈的样子,对于恋人来说,这或许是一种规格最高的信任,他本该对此感到欣慰,只是此刻兰朔心中也仿佛压着一颗沉甸甸的石头。
兰朔从前看过一个典故,说商朝的忠臣比干,因狐妖陷害,被纣王剖了心。比干被剖开胸膛,却像常人一样走出宫殿,在路上见到一个买空心菜的老妪,问她人空心会怎样?老妪说人空心会死,而比干听到这话,就这样倒地死去了。
现在,失去哥哥的谢萦就是这样一个空心人。
——小萦从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我。
如果说从前的判断是出于理智,而现在,兰朔才从感性上异常鲜明的意识到,谢萦绝不能放弃她的哥哥,因为一个人可以与其他人诀别,却无法切割本来就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。
这时少女抬头,朝他笑了笑:“我睡不着。”
于是兰朔只用手臂揽过她,简短道:“我们出去走走。”
也许是因为这个深夜异常晴朗,也许是因为他们此刻远离城市,天上的星斗似乎都异常分明。
跑车如利剑般穿过夜幕,谢萦也不知道兰朔在往哪里开,直到建筑的灯火越来越远,周围的黑暗近乎纯粹辽阔。
车窗降下一些,有带着湿润气息的风扑面而来,这时她才意识到公路的另一边就是极宽广的水域。
他们正在沿黄公路上。
不远处的鹰嘴山已经能隐约看到轮廓,此刻在夜幕下望去,黄河清透得像一面镜子,水不扬波,半空中隐约有渺小的影子起落,是水渚里飞起的鸟。
兰朔最终把车停在了一处露营地边。
天气刚热起来不久,来避暑度假的人群还未形成规模,草地里星星点点的扎着几个帐篷。夜里也没什么人在外面,岸边的圆桌和椅子都空着,两人索性在那里坐下,这时兰朔突然拿了什么东西出来,谢萦转眼一看,发现那是一瓶麦芽威士忌。
酒液倒入杯中,而他正泰然自若地朝她眨了眨眼睛。
“苏格兰人说威士忌是流动的火,据说他们喝了这种酒,可以跳进冰海里游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