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有当年贾敏尚在时,便多有提及贾宝玉,虽有衔玉而诞的名儿,却顽劣异常,极恶读书,最喜在内帏厮混。且又有贾母溺爱,连着贾政夫妇也不能管教。
想到这些话,如海怎能放心,当时便有些后悔,暗想:旧年岳母遣人,务必要教养玉儿。当年只说她年幼丧母,无人教导中馈内务。我又忙于公务,且年近四十,后嗣向来稀薄,再无继室之念。她没个兄弟姊妹,日后怕也无有娘家依仗,且不如送到京中舅家。虽则父女远隔,却是为她日后长远之计。
谁知岳家竟有这样的念头?
这里的大妨碍,且不在贾宝玉的性情上。毕竟,依着女儿等人言语,他虽不喜读书,无心举业,到底性情温和,又善待女儿,贾家家业丰厚,若自己亡故,女儿嫁与他,忍忍也还罢了。只在一件上,却不得不虑——女儿无人依仗。若从舅家出嫁,差不多也如自家女儿般做姻亲,有什么事,贾府自会做娘家一般的出面。若嫁入贾家,虽则两厢情分更好,却终究失却一桩依仗。无事且还罢了,若有什么事,岂不听凭欺负了去。
思及此处,如海面色有些冷凝,半日才道:“依着你看,玉儿在那里可算遂心?”
紫鹃依旧低头垂眼,眼珠儿却悄悄往上移,飞快掠过如海并钟姨娘两人,心中转了几下念头,终究还有些犹豫:“回老爷的话,姑娘虽是客居,老太太那般疼爱,原与宝二爷一般相待,自然无有旁事的。大太太、太太也是慈爱,又有琏二奶奶,做事妥帖,与我们姑娘也极愿意顽笑的,两厢里亲近。大奶奶并各位姑娘,也都和善,无有吵嚷过的……”
她口里慢慢说着,虽减去一个贾宝玉,却更将先前自己所说宝黛间一时恼了一时好了映衬出来。又见如海神色更为凝重,知道他也听出这里意思,才咬牙又说破了些:“又有外头史家的云姑娘,平日都好的,偶尔说话莽撞了些,姑娘倒都不理论,自然和睦。独有前年过去的薛家宝姑娘,她生得也好,性情更好,却又不知道怎么的,姑娘却很有些不喜欢。有时候她过来一回后,姑娘就与宝二爷使性子,多有恼的。”
这一番话,紫鹃尽量说得平实些。
如海却着实听不入耳,当即将咳嗽一声,转头吩咐钟姨娘:“再与我沏一碗热茶来。”那钟姨娘原也是经历过的,虽听不大出来,也隐隐觉出一点异样,可见如海这么个模样儿,也就真个有点品出滋味儿来。只是这时说不得什么,她便答应一声,忙去外头吩咐。
紫鹃心中微颤,又有些担忧自己说得过头了,倒被迁怒了,见钟姨娘这么说,忙起身道:“钟姨娘,我去沏……”
“你且坐着。”如海想着女儿种种言语,又有近日自己所见,本就确信紫鹃聪慧可信。见她这么个行止,更觉这一番言语,并非没个由头。因而,他沉默了半晌,竟开口道:“你与玉儿不过两载主仆,时日虽短,情分却重。不然,也不会将这一番言语深意,说与我听。如今,我也索性问一句——我时日无多,玉儿托付过去,可是使得?”
真不愧是林黛玉的父亲!
这一句话分明是试探,却能既透着信赖倚重,又引人伤感,谁个能顶得住?差不多的人,都要说几句的。何况她先前说了那许多,要没个筹划的,差不多都要将自己所思所想都倒出来了。
然而,她却早有想明白了,听了这话,正可顺坡下驴:“老爷如何说这样的话?如今虽病着,这些日子却好多了,日后静养一阵,自然也就好了。万万不要想到这些上去,姑娘听见了,还不知怎么煎熬呢。”
看着如海神色平和,反消去了先前的沉郁。紫鹃心里撇撇嘴,口里依旧顺着道:“旧年在京中,虽说府中上下都极和睦的,可那到底是舅家。姑娘自家也说过,虽说祭祀未必烧香如何,有了心意,先人自然明白,却到底不如自家遂意。”
说到这里,她顿了顿,又讲了想要守孝着素服而不得,又说了贾家祭祀时她清茶果品为祭的凄凉,如是种种,都是小事情,却说得极凄清。
这些个家常,如海先前虽有所觉,却着实没细想,此时听来,不免心中滴血。
紫鹃心中估量着,口里还是不断:“若老爷故去,姑娘再无有至亲,也没个家可回。老太太再是疼爱,到底是两姓旁人,寄人篱下,凡百事情总要短那么一点儿的。为着姑娘,老爷也要好自保重,长命百岁才是!”
这么一番话,都是说得正经的大道理。
虽说不涉贾家半点儿,那林如海并没试探出什么来,看紫鹃却更为不同。就是钟姨娘后头进来,只听了半截,也都珠泪涟涟,且哭道:“老爷,你瞧瞧,她一个小人儿都晓得的,素日我说了,你何曾听进去!说着甚么君恩,甚么百姓的,也想一想姑娘的日后罢!”
如海只得道:“好了,我心中有数的。”说着,他看一眼紫鹃,慢慢道:“你虽说着有理,无奈我寿数有限,虽有心,却未必能如你们所愿。你说,这又能如何?”
紫鹃迟疑了半日,知道有些话还是要说出来的,便咬咬牙道:“老爷都不知道,我原没什么见识的,又能知道什么?只能说一句荒唐话,自我老子娘没了后,我常自想着,哪怕有个兄弟姊妹也都好的,就是小的,就是后娘养的,就是抱养的……”
后头她没有说下去,就深深低下头去。
屋中一片寂静,半日过去,如海才咳嗽了一声,道:“玉儿差不多要醒了,你先回去罢。这些个话,不要与她提一个字,可是明白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