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此,这几处竟都是欢喜着的。
只贾母屋中,此时却沾不得半点喜乐,母子两人坐着,竟都有些闷闷的。
这里也有个缘故。
先前贾政瞧着瑞哥课业精进,又思及儿孙不肖,着意与宝玉、贾兰两人各挑拣一个塾师,以作教导。这几日便都忙着这一桩事,但人还没找着,他得闲想一想旧日种种,不免又有些犯难起来:
先前所寻塾师,因着宝玉不尊重,多有胡乱软语毁誉贤人的,说着除却四书之外,旁的都是编撰的,又排揎时文八股,真真是将几个塾师都气得不行。这等事原是该罚的,或打手板儿,或罚书,至多一两个月过去,也就知道敬重先生的道理。偏偏母亲宠溺孙儿,一等受罚了,她不管不问,倒寻先生的不是。
一来二去,竟都不中用。要不然,也不会使他去族学里去。现今看来,这寻一个好塾师倒在其次。竟须得先与母亲说定才是。
只是贾母向来宠溺,贾政也是深知的。
旁的不提,宝玉原已是能起身走动,母亲却仍旧使人说打得重了,必得好生将养几个月,如今只管在园中浪荡,哪里还记得读书两字!
想到这里,贾政也有些喟叹。只得将旧日种种,又并现在贾环那里的法子,融到一处,着实想了好半日的功夫,才定了个主意,寻贾母商议。
从瑞哥课业精进说起,又到贾环近来拘束着读书,倒也有些进益,再接着说宝玉、贾兰两处须得各聘一个塾师教导,贾政着实说得详细。
贾母虽因为旧日种种,下意识有些排斥,但也知道老子教导儿子,原是天理,就是宝玉读书,也系他的本分,因此,她面色淡淡的,口里却也答应着:“这原是应当的,我何曾拦着,倒引得你说了这许多来。”
贾政道:“从前请的那些塾师,竟都求去了。这固然是宝玉他们顽劣,也未必不是法子不对。”
这话倒是出奇,贾母向来只听贾政训斥宝玉的,从没提塾师的不是,今儿突然听到,她不免有些惊讶:“这话从何说来?”
贾政道:“我与母亲说瑞哥并环哥儿两处,就是从他们两人处明白了这个道理。旧年我吩咐塾师,说着讲经义,说义理,却没个布置。现今瑞哥课业精进,与他常自诵读、临帖抄写,自己揣摩也是大有关碍的。就是环哥儿,我罚他背诵抄写,旁的不提,字却着实进益了,书也尽能背下。可见读书百遍其义自见,也是一大要紧处。”
贾母老练成精,一听即明,因道:“你的意思,竟也要宝玉照着这么做?”
议定
贾政点头称是:“这月余光景,我必请来塾师教导他两人,戒尺一律不用,八股时文也不动,宝玉那里只将四书讲透,兰儿又次一等。只是一件,宝玉并兰儿两个,每日里抄书三页,诵读十遍,再做文章一则。旁的惩戒一概不用,母亲看着可使得?”
说着,他便将随身所带书册递给贾母,与她细看。
贾母翻了翻,瞧着三页书着实不算太多,且没有甚个惩戒伤身的,倒也勉强使得了。因而,她点一点头,答应道:“也罢。就依你。只宝玉身子才好了些,我想着他近来多灾多难的,总还要将养一段时日,现今且饶他歇一两月罢。”
既商议到了此处,贾政虽则不满,倒也忍下来,因道:“也罢,横竖西席尚未请来,这一段时日容他将养一阵,倒也罢了。”
说定此事,贾政又问了几句饮食温寒,叙了几句母子之情,才自去了。
然而,这一桩事便似乘着风,不过一两个时辰,就多有人知道了。这里李纨最是欢喜,着实跪在菩萨像前拜了又拜,笑着道:“只盼着真能寻一个好西席来。”
又有宝钗,本在王夫人处说话,听丫鬟报信说了这事,她略坐了坐,就出来往怡红院里来。
这时宝玉正歪在榻上,翻着一本游记,案上倒搁了了一摞书,混不似他平日的模样。听说宝钗来了,他方将手里翻着书册一抛,起身相迎:“宝姐姐来了。”说着,又吩咐袭人:“快倒茶来。”
“宝兄弟。”宝钗笑着唤了一声,目光已是在案上扫过,“这是在用功呢?”
宝玉摆了摆手,道:“当不得宝姐姐这话,不过随手翻了翻罢了。”
袭人捧了茶盘过来,先将一盖碗茶递给宝钗,听了这话,她便笑道:“可不是。宝姑娘瞧着这一摞书,满以为他当真用心攻读了。偏他是叫我们搬过来,堆在那里,也就偶尔翻一翻就丢开手的。哪里敢说读书两个字。”
宝钗摇了摇团扇,上面绣着的牡丹摇曳生姿,璨璨如生,就犹如她此时的欢喜:“只消有心,什么做不得?宝兄弟能想着这些书,便不算辜负了它们。又有,我在姨妈那里坐着,听说姨父今儿去老太太那里,商议着与宝兄弟并兰哥儿请西席的事。”
她顿了顿,端详着宝玉的神情,笑着道:“现今瞧着,宝兄弟倒是与姨父想到一处去了。”
宝玉却不由眉头一皱,神色多有不虞,但在宝钗面前,他也不合多说什么,且先前瑞哥所言,他犹自深记,又有后面黛玉含泪相劝,忧心他的安危,两重事横在心中,他又似瑞哥那样想了一阵自己能做什么。
可琢磨了半日,宝玉才发觉瑞哥当时所言读书是他能选的最合宜的一条路,果真是有其情理的。别的不说,只单单他这里,思来想去,也只合读书一件最是合宜。
旁的管家理事,交际应酬等一应的俗务,非但他做不得,不是那么个材料,纵然做得,也与琏二哥有些冲撞了。至如经商,家中原不是做这个的,一时想着要去,又如何做去?况且前头的且难做,这个只怕更是艰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