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鹃见她如此说,心里不由一沉,暗想自己确实想得太过简单。盐官掌控大半财政出入,必是皇帝心腹,朝中大臣才能担当。如今忽得要辞官,那些君恩什么的话都不提,想得阴暗点,推诿于上,那也是取死之道。
只是,哪怕林如海必要一死,自己也须另想他法,看着黛玉这般形容,紫鹃心里沉甸甸的,也着实不能撒手半点不做。因此,她斟酌了半晌,还是道:“老爷一片赤诚,尽忠职守的,怎么就想不得留有有用身,以图日后呢?往后日子且长着呢。便是朝中,也没得尽瞧着老爷鞠躬尽瘁的理儿,一时使人暂理着,或是有个协助的。待得病愈了,岂不好?”
这话虽然说得粗陋,也不见得有十分的道理。但这竭力另寻他法的样子,却叫黛玉心神微震,不由暗想:她都能如此,自己反倒念着使父亲顺心遂意,不设他法……
当下,黛玉哭声一顿,也不顾泪珠滚落,衣襟半湿,推开盖在身上的纱被,翻身就从床上起来,也不管天冷石凉的,赤着脚抱着手就往书案那里跑去。
紫鹃吃了一惊,忙伸手搀扶,一面道:“姑娘,这石头地冷得很,仔细着凉。”一面忙伸手抽出件皮毛斗篷,兜头罩在黛玉身上。
黛玉被整个扑在里头,却也不管,锁着脚盘在椅子上,又抖抖索索从斗篷里钻出个头,仰面忽得一笑,双眉舒展,眸子如洗过一般,真真一泓秋水,清亮纯粹得惊人:“我哪儿顾得着这些个小事!”说着,她一手兜住斗篷,一手伸出,从那笔筒里抽出根狼毫笔,又从案左匣子下面抽出几张细纸,用镇纸压住,自取了砚台墨锭:“取一点水来,我来磨墨!”
要是往日,紫鹃必是要拦住,但此时她早已被那一笑一眸,给震慑住了。好半天回过神来后,她别的都没管,先从心底忍不住哀嚎起来:天!我真不是百合!
归乡
心内有些莫名的瑟瑟发抖,但瞧着黛玉一热一冷后发红的小手,紫鹃还是忍不住,先取了鞋子与她套上,又将那斗篷密密得与她遮住,才伸手拿了墨锭,一面取水洒在砚台上,一面磨墨。
砚是好砚,墨是好墨,不多时就储了满满的乌黑浓墨。
紫鹃放下墨锭,又取了小块炭,且搁在砚台下面特意镂空处,一面嗔道:“好了,这下尽够你使的了。”
黛玉嘴上讨好儿,伸手捉了笔,落笔就写出一篇文章。也不知她头前想得什么,落笔极快,不多时竟就写了三四张,且还要继续写。还是外头婆子瞧着里头灯火又亮起来,探身进来道:“姑娘,天色晚了,快且睡了吧。仔细明儿又头疼,老太太知道,必是不依的。”
见守夜的婆子言语,黛玉拢了拢斗篷,手中笔一点不停,随口道:“我忽而想起一桩事,必要理清楚了,后晌才好睡的。不然一夜都睡不着。你放心,最多再过一盏茶的功夫。”
那婆子惯听这些话,还有些不信,又要嘀咕。紫鹃瞧着没法子,只得过去讨个好儿,又道:“妈妈,且还有我呢。”劝了好一阵儿,那婆子才算罢了。
黛玉那边已是又写了一张,见她回来,才叹道:“她不信我,倒信你。你竟比我更有体面儿了。”
“我好讨个饶,姑娘可张不开口的。俗语道有来有往,这才能亲密。”紫鹃口里说着,早将自己的汤婆子取出来,且与黛玉拢着,目光在纸上一掠而过:“再有,姑娘也太燥了些,旁的不提,只方才起来,不遮不掩的,一时倘若冻着病了,可怎么了得。虽是在屋子里,如今可已是入了冬的!”
如此絮絮说了半晌,黛玉已是写完心内要紧之处,见她还絮叨,便讨饶道:“好紫鹃,好姐姐,我日后再也不敢了!”见她这个模样,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,服侍着她含了一阵姜片,略略发汗后,这才彼此睡下,且不细说。
及等翌日,黛玉却还是着了凉,起来时便觉得有些鼻塞,想支起身子,又觉四肢酸软。紫鹃忙回了贾母,当时请医延药,折腾了半日,眼见着她吃了药睡了一下午,又密密出了一身细汗,身子好转,各人才都松了一口气。
其中贾母、宝玉最是挂心,自己来了两回,又使人时时询问,听说醒过来了,又过来细看,一面又问缘故。黛玉只拿睡不安稳做敷衍。贾母原知道如海病了一事,只说她父女天性,一时走了精神也是有的,倒也不再十分询问。
却是宝玉听得姑苏两字,心里有些闷闷的,半日不得言语。
后头宝钗、迎春等人过来,也是看过一回,倒不细论。只黛玉等着病情好转,便将先前所写书信又细细看了一回,或做删减,自己再重新誊写,撰成一信,使那长随早早送去。
此信一送,黛玉不知得了什么助益,不过两三日功夫,便彻底好转,比之往日又快了许多。贾母见她如此,倒是心里快慰了些,后晌与王夫人、凤姐等人说及秦可卿病情,也添了三分把握,因道:“到底年轻,好生调理着,必也好的。”
王夫人也道:“老太太放心,这样的大节不添病,就有好大的指望了。”
贾母也是存了这心,口里应了两句,却还有些心酸,便又嘱咐凤姐过去瞧瞧。
凤姐自是一一答应了,初二日过去瞧了瞧,回来说与贾母,又说暂且无妨,精神且好着。贾母原是老于世故的,一听即明,当时打发凤姐回去歇息,自己却少不得垂头想了半日。
黛玉等人原在身边候着,虽不大听得明白,但见贾母神色,却也心内有些知道了。宝钗等人倒还罢了,独有宝玉、黛玉、惜春三人当时就有些闷闷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