见黛玉这么说,紫鹃心里一喜,口里却道:“姑娘说得也太过了,哪里就到了这地步,不过各人瞧得不一样罢了。便譬如小蓉大奶奶,若说往日没个预备,倒也未必,我瞧着与老太太诊脉的太医他们就不错。只是没料着她年纪轻轻,竟忽而病了。”
“那也是应了你的话,没早作预备罢。”黛玉摇摇头,道:“现在想来,越是无有病症的,忽而来了,才是棘手。若是似老太太年老,或是我这般多病,上下人等也经心些,自己又善加保养,反倒好些儿。”
紫鹃一笑,因道:“可不是,这府里早晚晨昏定省,老太太略有一点儿不自在,老爷太太奶奶便立时留心,上下谁个不知。这也是至亲的好处。”
这话一说,黛玉神色微变,半晌方道:“你说的是。”这一句话过后,她便不再言语,目光却落在那放书信的匣子上,又伸手慢慢摩挲了一阵,才收敛了神思。
见她这么个形容,紫鹃便知自己想要黛玉书信,使林如海早些问下大夫这一件事,大约是没问题了。黛玉母亲早亡,又无兄弟,至亲里只老父一人,又远在江南,自是时时牵挂忧虑的。何况生病这样的事,原是人在世间免不了的,略提两句也是常情。
虽说这一番布置,未必中用。但没有什么风险,不过说两句闲话的事,能安排一点,就安排一点,或许就有用了呢。这世间多少事,都是从微末做起来的。
不过,既然已经安排了下来,紫鹃也不想黛玉再多思多虑,左右看一看,见着时辰差不离了,便忙道:“姑娘,过会儿老太太那里就要摆饭了,竟梳洗梳洗罢。”
黛玉方才伤心流泪,又有迎春三人探望,便略有些憔悴模样儿。现要往贾母那里去,自要洗漱遮掩一番的。
“我倒忘了这个。”黛玉忙拿帕子擦了擦眼角,又往镜中瞧了瞧,见双眼不过微微红肿,并不显眼,也松了一口气,因道:“那热巾帕来与我敷一敷,倒还罢了。”
紫鹃答应一声,自去吩咐小丫鬟,一时梳洗罢了,又略略妆饰了,倒与平日无甚不同。待得到了贾母正房中,听琥珀言语,说是贾母这会儿又有些歇晌儿,黛玉便往宝玉屋中过去,意欲寻他说话儿。
谁知宝钗也在那里坐着,见她来了,笑着起身相迎:“林妹妹来了。”
黛玉脚步微顿,面上却半点不显,只抿着唇斜一眼宝玉,就走到宝钗近前,笑道:“姐姐也在这儿。”宝钗便道:“我才从太太那边过来的。”说着,便拉黛玉坐下,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私密话儿。
宝玉见她们姊妹亲近,也挪到近前来,一面吩咐沏好茶来,一面笑道:“偏你们好,倒把我丢在一边。”黛玉便啐道:“又浑说什么。”
三人坐到一处,便寻出些闲事言语。一时迎春、探春、惜春三姊妹也来了,两厢里越发热闹,倒似下了帖子似的。宝玉也不顾旁的什么,忙命人取来细点水果,倒真凑出一个局来。
紫鹃立在边上,瞧着眼前花团锦簇,或是打趣,或是闲谈,或是唤丫鬟,或是吃茶,十分热闹,心里不免有些感慨。但她深知这些情绪不能显出来,躲在后头伤怀一时,便忙寻了旁事来派遣心绪。
只是此时也无有旁事,看来看去,她的目光便落在薛宝钗身上。
说来,薛宝钗在红楼中当真是个薛定谔的存在。若说她的好,自能寻出千百条,若说不好,也能寻出千百条。便譬如她于宝黛爱情中,有着金玉良缘,有红麝香串,又常探望多督促的日常,实在不能说寻常。但要说真的有意,似宝玉这样厌弃经济仕途,甚至说出钓名沽誉、国贼禄鬼这样的人,实不能入宝钗的眼。
红楼前面故意不写金玉,只隐隐带出一点。便譬如现在这样,凡两人独处,不是黛玉来了,便是旁人来了。偏后面又缺失,不知就里,更是一团迷糊。
只是,从前还罢了,现在她身处其中,倒真觉得黛玉在金麒麟一件事上,有一句话说得妙:‘他在别的上还有限,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。’
薛姨妈说月老时,比出许多话,道是千里姻缘一线牵。又有薛蟠,说着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。一人是亲娘,一人是亲兄弟,他们口里说着的,薛宝钗心里怎么能没个影子?多留心宝玉的缘故,在送冷香丸,说金玉良缘的和尚道人身上,可不是有头有尾的。
黛玉生性敏感,又事关宝玉,体味出那么一点滋味儿,不免在言行上显出来。
病重
只是黛玉身在局中,自感虽有刻骨铭心之言,却无人主张,因此郁郁。却不知若非她亡故,所谓金玉良缘,却是再难成的。木石前盟,既是指着绛珠草与神瑛侍者的这个前,也是指宝黛姻缘的这个前。
若有个黛玉在,宝钗那样精细的明白人,如何会应允。至如说薛姨妈、薛蟠,只消宝钗不愿,两人也断不会强逼着的。只可惜,黛玉体弱,宝玉无能,兼着时局巨变,滔天巨浪之下,这一段姻缘就此化为乌有。
紫鹃心内想着事,不免有些怔忪,还是晴雯在旁推了她一把,才回过神来:“怎么了?”
晴雯便白了她一眼,道:“自你跟了林姑娘,整日里也不知想着甚么,总是有些出神……这回儿他们都要往老太太那里去了,旁人都动了,只你还不动,我就说,必是又呆住了。”
说着,她瞅一眼已经出去了的黛玉,一面又推了一把,吃吃笑了起来:“还不快跟你林姑娘去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