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头的话,她没有再说,平儿却也会意:从来嫁女嫁高,娶妇娶低。宝玉虽有衔玉而生的吉兆,也生得得人意,可林家是世家列侯之后,正经嫡支正脉,林如海又科举出身,现今做着天下有数的肥差要职,是当今的重臣。要娶他的独生女儿,要没个出身进业的,再难做的。
主仆两人心内明白,口里却一字不提,随意寻了一件旁事,说得几句,外头贾琏回来,就将这事搁下不提。
只是她们不大相干的,做个笑谈容易,紫鹃却着实提心。
这里也有个缘故。
她是真个喜欢《红楼梦》,且还是个博爱的,对里面有名有姓儿的人,多是保持善意。依照本心来说,宝黛成婚,有情人终成眷属,自是好事。但是如今身处其中,身家性命相关,想着宝玉实在说不得有担当,而这个时代女子无法自立,都要依仗男子,这么个人,哪里能使人放心?
然而,这些个时日过来,宝黛两人亲密非常,真真是一对小儿女,青梅竹马,两小无猜的,看着都能觉得美好。不说能不能拆散他们,就是试一下,她也有些不忍心。
再有,这个《红楼梦》是有些神神鬼鬼的僧道命数,黛玉又有前世绛珠草还泪的缘法。她要动手去做,会不会有这些神神道道的人物过来拦阻?又有,那绛珠草还泪不成,会不会早结尘缘,好再投胎?
这些个事情缠在一块儿,又不能分辨明白。由此忽忽数月过去,紫鹃心里还是没能有个定论,实在心焦。幸而有那么两件事,让她心中宽慰些:
一则是黛玉身体渐渐好了些。这大半年过去,她虽也病了两回,却只几日就好了,说着比往年好多了。现今又开始散步锻炼,水土饮食也更适应了,以后这样精细着,再熬个五六年,也就大差不差了。
二来,林家每月使人送信寄物。黛玉得了家书,晓得老父音讯,少了一桩心事。而那些仆妇自然都是心腹得用的人,一时拜见黛玉,往来言语,紫鹃自然也拼凑出林家总总人事。更可喜有了这么些人传话,又有黛玉书信,她也为林如海所知,后头甚至有特意赏赐她的东西。
这所谓赏赐,紫鹃心里是有些下意识的膈应,但是林如海这样的举动,却表明他有心拉拢。那在他眼中,自己就是有价值的,值得看重的。
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。
在琢磨出这么个事项,又渐渐从黛玉并林家仆妇口中试探出一点凭证后,紫鹃便有了些别的想法。只是现今身份所限,没有筹划清楚,确定哪怕事情不成,也不会累及自身,她是不会轻易动手做什么的。
茜雪的结局,还没过去多久呢。
因此,虽然眼见着宝黛两人情分越重,紫鹃还是一句话没多说,一件事没多做,只默默做事,细加思虑。谁知她这么个模样,倒更得了贾母称许,连着黛玉并其屋中上下人等,待她也更为不同。
此间种种,倒也不细说,只忽忽半载过去,转眼就到了九月。
这日太阳正好,紫鹃便取来针线,坐在窗下绣花。一时功夫做得大了,瞧着黛玉犹自睡着,屋内也无旁事,便揉了揉脖颈,往院中散漫散漫。
正自走着,忽见鸳鸯也从正房那边出来,便紧走两步,笑着唤道:“姐姐怎不午睡?”
鸳鸯见着是她,就笑道:“早起吃了一点汤圆儿后,就觉得胸口闷闷的,这会儿也消不去,索性出来走走。你又是什么个缘故?”
紫鹃挽着她的胳膊,一路走,一路笑道:“你还不知道我们屋里的事,向来睡得早的。姑娘觉浅,睡得长些,我却是个睡不多的,夜里也尽够了,白日哪里还睡得着。这会儿做了点子针线,脖子有些酸,就索性散一散。”
这也是常有的事,鸳鸯点点头,便与她一道闲步,一面说些闲话。旁的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也还罢了,后头不觉说到了东府那边。
鸳鸯便道:“你说小蓉大奶奶这么个人,也不甚管家理事,人又年轻,谁知说病就病,几日的功夫,说着就很有些不好了。”
紫鹃比她更知道前因后果,心里恻然,不由叹道:“这‘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’,哪有个定论。往年我随老太太过去东府,也见过她两回,容貌不必说,说话做事儿,挑不出一点错,都是极好的。谁知竟会遇到这么个事。”
“哪有就到旦夕祸福上头去了。”鸳鸯不知就里,摇头道:“这人生肉长的,又不是个神仙,哪个不生几场病?那病虽有些不好,到底不是急症,请个好大夫,吃药静养的,自然也就好了。”
“这倒也是。”紫鹃见自己有些说破,忙回转过来,因道:“要是外头那些小门小户,请不起大夫吃不得好药,怕也只能认命。只这一条儿,小蓉大奶奶便占了先。”
两人说说走走,转眼已是转了一圈儿,那边就有小丫鬟寻过来,道是贾母醒了。
鸳鸯听了,便先回去。
紫鹃眼见着她们去了,自己瞧瞧四周,便慢慢踱步走到回廊,抽出帕子铺在凳板上,才坐下歇息。这边原是贾母的后院,颇为安静,也好能想想事儿。
她记得秦可卿亡故前后,正好黛玉归乡,林如海过世。
而这一场病,就是起头。
秦可卿生病,宝玉闹书房,后面又有那冯紫英荐的张大夫,贾瑞调戏凤姐……那似乎是过年那会儿。开春,后面好似就是她亡故了,却不知道是什么时节。应该不是春夏那会儿,后面凤姐协理宁国府的时候,还打点大毛衣裳与贾琏送过去,大约是深秋初冬那会儿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