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自然形成的界不同,它只运行唯一的规则,只有持着太祖遗诏的人能将它启封。这是一层最安全的蚌壳,没有人能从外面窥探界中的情况,误入界中的人也永远不能再回来。
黄泉之门的存在和位置再也不会为人查知,这座墓会随着黄河水,在潼关到洛阳的地下反反复复地洄游。直到朱家生死存亡之时,墓门将随着遗诏开启,无数阵法崩塌的那一刻,黄泉将从地底涌入人间。
崇祯十五年九月十四日,地狱之门轰然洞开。
九幽之下,黄泉倒灌。
从地底源源不断地涌出的幽冥之水,很快灌入了黄河的河道。阴阳两世的河流交汇在一起,浊浪排空,震声如雷,朝几十里之外的开封城怒吼而去。
“就在同一个夜里,在黎明前天最黑的时候,”邢训宜微微低下了头,面有戚戚般,声音也随之低沉下去,“在开封城外,一支奇兵对您所在的军帐发动了自杀式的突袭。那是一百二十八名术士,他们并没指望能杀死您,只是为了确保在黄泉涌来之时,能把您留在原地。”
“这是崇祯皇帝手里最后的底牌和最忠诚的死士,即使您与兄长联手,也不能不被他们拖住了脚步,直到黄泉呼啸而来,一切都来不及了……”
“其实,在见到他们的时候,您大概就应该已经察觉到了不对。您的营帐虽然与闯王的将士们并不在一处,但周围也有鬼车们巡逻,这支队伍怎么会如此顺利地穿过闯王军队的包围圈,没有遇到一点阻碍,恰好在最合适的时间,到达了您的面前?”
“因为您被闯王出卖了……”
“他未必清楚朝廷计划的全貌,却已经知道是冲着您来的,”邢训宜低低叹了口气,脸上已经不再有笑容。“李慕月曾经有句话说得很对……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,您在人类中没有真正的盟友。无论谁坐在皇位上,哪怕还没坐上那把椅子,都绝不能容忍您这样无法被掌控的力量存在下去……”
“开封城破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,在闯王看来,他已经不再需要您了。与其到时再翻脸,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,借明廷之手将您彻底除去。于是,他将主力撤出几里,给死士们让出了一条道路,准备坐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。”
黎明时分,怒潮汹涌而来。
浪尖上卷着无数支离破碎的人畜白骨,黄泉正在张开巨口,潮声震耳欲聋,已经分不清那是滚滚的水声,还是无数亡魂凄厉的哀哭。
大潮扑来的时候,炮弹没有打穿的城墙被轻而易举地撕成了几片,像一张没有厚度的纸。
洪水中卷着无数的断壁残垣,不断有人抱着木板往高处爬,然而很快一个浪头盖过,再浮上来的就只有铁灰色的残肢,像蛇腹中被挤碎的食物。那么多的血混入水中,幽冥之河却犹是一片浑浊的昏黄,鱼虾也无法在其中呼吸,与黄沙一起在水中翻滚,偶尔浮上水面,又很快消失无踪。
鬼车们纷纷盘旋在空中,然而只要羽毛被那河水溅上沾湿一点,就再也飞不起来,只能挣扎着逐渐无力地坠入浪潮中,喉咙里至死仍在发出惊恐之际的尖叫哀哭。
“幽冥之门洞开,地狱之水倒灌。街衢楼阁,全化泽国,百万生灵,尽付东流一道……”邢训宜微微摇着头,“对于任何活着的生灵,黄泉水都是腐蚀血肉的剧毒,对您来说,也是一样。从洪荒时传承至今的妖君血脉,自此终于迎来了真正的末路。
“您有没有好奇过,二十年里,为什么李慕月从来不对您提起过去的哪怕一个字?
“也许是因为那时的恐惧和绝望,至今仍然扎根在你们兄妹灵魂的最深处……”
老人静静望着她,声音中带了些哀伤似的意味。
“您的肉身就在那时被黄泉吞噬,灵魂本该也就此溃散,只剩下几缕残片,永远漂游在死人的国度之中……”他说,“这是一条有去无回的单行道,只是有人把它从中生生打断了。”
“从大鲜卑山归来时,没有人知道李慕月从大萨满那里学到了什么。直到最后的时刻到来,他用自己的血,施行了一个几乎无人可以想象的祭礼……
黎明青灰的天幕之下,妖魔之血如暴雨落下,将火堆都浇熄。
自胸膛划向腹部的一刀,出自他自己的手,却比从前遇到的任何强敌都更深更重。当年太祖皇帝麾下的术士们用了三十年的时间,用无数伟大的阵法构筑了一个人造的“界”,而李慕月只用了一瞬间,用的是自己几乎全部的血。
邢训宜的声音轻如耳语:“以鲜血为祭礼,他辟出了一个新的‘界’,像蚌壳包裹着珍珠一样,保护着您的魂魄,没有一同被黄泉水绞成碎片……”
“一天一夜以后,黄泉吞噬了足够的生命,终于流回到它的源头,也就是那座洄游的古墓之中。黄沙白草,一望丘墟,整座开封城已经被彻底夷平,相拥的身影也早已消失在黑暗深处……
“而李慕月制造的‘界’,从此就取代了那座墓葬中原来的阵法,格在了阴阳之间,没有被卷入九幽之下,也无法再回到人间……墓门永不会再打开,这就是李慕月最后的愿望,您从此可以一直一直地安眠下去,在永恒的黑暗里,只有你们兄妹二人相伴,t您不会再受到外界任何的伤害和打扰。”
寂静的室内,仿佛连呼吸都结了一层薄冰。
谢萦在老人的瞳仁中看到了自己已近全无血色的面容,邢训宜善解人意地安静下来,相当平和地微笑着,用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