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粉末远远看着像是盐,但又隐隐带着刺鼻的气味,像磷粉。他们又将白练迎风一抖,白绢鼓满了风,胀起一个灯笼的形状,里头立刻烧起了苍白的火。
左边的提灯人唱道:“——客人到!欢迎欢迎。”
右边的提灯人接腔:“——点灯了!欢迎欢迎。”
如此高亢嘹亮的唱腔,在寂静的夜里几乎带了几分凄异的味道。
眼前的一切都令他联想起三台村的那场傩戏,兰朔用膝盖想也知道面前的并非是人,只是那个人把自己引到这里,尚不知是什么目的,于是他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,只微微拧眉看向两个提灯人。
这时刷地一声,一块巨大的白布从树梢上垂落下来,左右两盏白灯刚好将它照得透光,仿佛一块露天的幕布。灯光打上去,白布后面影影绰绰地浮现出许多个人形来——又或者说是人偶,因为它们最多只有半条手臂高,每一个都侧面单目,鼻尖口小,剪出清晰的轮廓来。
兰朔忽然明白这是什么了。
皮影戏。
白布上映着清晰的影子,皮影人盛装打扮,周围布景的图案也渐渐清晰了。上有金銮,下有草舍,远方群山起伏,仿佛一幅江山画卷。
就在这时,兰朔的目光却忽然微微一凝。
透过白布映出来的皮影,山是青的,水是蓝的,宫殿金碧辉煌,种种颜色极其绚丽。可是所有皮影人身上,衣服都是清一色的血红。
武将的刀枪剑戟,女儿的水袖罗衫,一眼望去全是凄厉的血色,这样扎眼的颜色,如同一片片泼在白布上的血点子,让人一时几乎难以把目光移开。
兰朔深吸了一口气,开口道:“你们把我引到这里,想让我看什么?兰若珩呢?”
听了这个名字,左边的提灯人好像陡然抖了一抖,手里灯笼一晃,白布上的皮影也随之摇曳起来。过了片刻,它细长的腿重新站直了,声音愈发高亢:“别急别急。”
右边的提灯人附和道:“别急别急。”
左边道:“大人说他如今懒怠见外人,更何况这些事要是从头说来,是舌燥口也干。”
右边接腔:“不若我们来为你演上一演,知晓了前因后果,后面才有话可谈。”
两人唱罢,高举着白灯,一齐殷切地将头转向他。兰朔神情不变,后背却陡然窜起了一层细微的凉意——两个提灯人都戴着兜帽,兜帽压得极低,面容藏在黑洞洞的阴影底下,他什么也看不清,可不知为什么,心中却升起了一种异常清晰的念头。
——它们并没有脸。
左边的提灯人清了清嗓子,吆喝道:“这就是咱们潼关的血沥子皮影哪,你看皮影人,是不是都艳得跟刮过沥子似的?从前咱们出去跑班子的时候,他们都管这个叫……”
右边的提灯人很殷勤地弯了弯腰,嘹亮道:“白灯照血衣。”
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要十点钟,浑身还是软得没一点力气。明媚的阳光透过窗纱洒下来,谢萦睡眼朦胧地发了会呆,这才突然惊觉兰若珩不在。少女揉着眼睛坐起来,对外面扬声叫了一句,还是没有得到回应。
这倒是个稀罕的事情,毕竟平时不管是她是半夜惊醒、还是早上正常睡醒,基本上一睁眼都能看到他正像个鬼一样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,到现在她基本已经被吓脱敏了。
按她对兰若珩的了解,他人不在的时候,这个幻境只会比平时更加铜墙铁壁,谢萦并没作能趁机跑出去的打算,于是她最后只是打着哈欠走进客厅,可沙发上居然坐着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。
……邢训宜。
四目相对,谢萦顿时愣住了,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这个邢理事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家里。
邢训宜今天穿得相当正式,灰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一身仙风道骨的白色唐装,富贵里又带着古典的风韵,还拄了根紫檀木龙头手杖。看她站在卧室门口,老人立刻站起身来,笑容可掬地一伸手:“您坐,您坐。”
谢萦不明所以地坐下,而邢理事给她倒了杯茶,又慈眉善目地笑:“我该提前知会您一声的,这样登门实在是冒昧,以茶赔罪了,您别见怪。”
少女有些无语凝噎地看着他,觉得自己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。
在兰朔组织的座谈会上遇到他的时候,这位老人倒是也相当和蔼,可是绝没有眼前这种比对祖宗还恭敬殷勤的态度……少女目光下移,落在邢理事戴着铜戒的左手上。
哦,原因在这里。
按理说谢萦这段时间有气没处撒,对兰若珩的爪牙也不该有什么好脸。可她到底也是沐浴在敬老爱幼的教育里长大的,对这么一个满脸笑容的老人,她即使有一肚子阴阳怪气也很难发挥出来,最后只好不冷不热说了一句:“你来干什么?”
“最近新得了件小玩意,兰先生说,让我带过来给您看看,还能不能入眼。”
邢训宜亲自捧出了一只木盒子,结扣打开,里面是一只玉镯子,下面垫着黑色的细绒布。
相当古朴而端庄的雕花,双龙盘绕,做工细腻,水头也极足。谢萦拿起镯子对着阳光看了看,那样晶莹剔透的颜色和光泽,仿佛一位含羞的少女。
“兰先生想给您配一整套玉饰做行头,只是他那块坠子的质地媲美和氏璧,有这样的标准在前,等闲的东西拿出来怎么配得上?我这些年一一搜罗,真是费了好大工夫,可总归还是缺这么一只镯子,这不最近才收到了手,赶紧拿过来给您看看。”邢理事抚摸着胡子眯眼笑,“北宋年间的东西,见天光才十来年,您戴上试试,喜欢吗?好险哪,差点就要错过婚期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