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镜中的景象消失时,兰若珩跪了下来,像是再也无法承受肢体的重量。
额头抵在冰冷的水面上,好像从额头,一直冷到了心里。
满门抄斩亦不为过!满门抄斩亦不为过!
父亲,母亲,哥哥,姐姐……兰家的五十四条性命,断送在锦衣卫的屠刀下,断送在那个人轻飘飘的一句话之间。他大概早就认出了自己,认出了兰家漂泊至今的遗孤,却冷眼看着他在一个虚幻的谎言里越陷越深。多年来李慕月种种猜忌冷漠也终于有了答案,而他还可笑地以为那只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配跟随他的妹妹。
一个谎言,一个笑话。镜中花,水中月。
他活了下来,却成为了仇人的马前卒,成为他们兄妹最锋利的刀剑,出生入死也甘之如饴。而那时冷眼看着他的李慕月在想什么?父母亲人泉下有知,看到又该作何感想!
一个会死于另一个之手……
那一年,大鲜卑山的预言其实早就告诉过他,而所有前因后果如此顺畅地串到一起,他这些年来难道就从来没有过一点怀疑吗?只是他沉溺在不愿醒来的梦里,一直自欺欺人地不曾面对真相,直到血淋淋的现实送到眼前。
他毕生所爱,原来正是让他坠入深渊的元凶。
如果他也死在灭族的那个晚上该有多好!那样他就可以和亲人们一起死去,从未尝过人世苦痛的孩子,黄泉路上也不孤单,何必又经历后面这些年的苦痛挣扎,颠沛流离。如果在洛阳,她像兄长那样将他弃之不顾该有多好!或者如果七年前,她在大鲜卑山就杀了他该有多好,那样他至少可以在自以为的幸福之中无悔无恨地死去!
两人之中终有一死。
——在他出生那一年,高人隐隐含忧地警告过他的父母,而他所经历过的每个预言,最终都在应践。
这一生,他注定动荡坎坷,孤立无援。
为什么连最后的这一点温暖也要从他手中夺走?为什么连这一点东西都不肯留给他!
大笑间兰若珩俯下身去,后背几乎已经弯成了一张弓。紧攥的手一下下砸在泥土上,感觉不到痛一般,只是那样近乎凄厉的笑声,仿佛狼的号哭。
——谢萦只觉忽然头痛欲裂。
这个记忆正在崩裂,就像一面镜子陡然碎裂,炸成千万片,她眼前的一切景象都蒙在凄异的血色之中。接下来的回忆以几乎无法理解的方式绞在一起,也许是那样深入骨髓的痛苦,几百后,记忆的主人仍然无法以清晰的画面展现出来。
那样的痛甚至在冲击着阅读记忆的人,仿佛呼吸的不是空气,而是千万根针扎在肺里,尖锐的剧痛,让她的灵魂仿佛都在随之而震悚。
雨声。
一滴一滴坠落在地,也许是雨,也许是从他身上流下的血。
剧烈震动的景象终于平息下来,可是眼前依然是一片凄厉的血色。
她只能听到一场哭泣的雨。
似远似近的声音,有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下。
眼前所有的景象都蒙在鲜红的颜色之中,也许是因为脸上的血流进了眼睛,也许是因为目力消耗太大,或者他已经重伤濒死。不过事到如今,身体上的痛苦他也几乎感觉不到了。
已经算是天下一流的术士,在妖君的兄长面前仍然棋差一招。
白灯匪们把真相带给他,大概是希望他们两败俱伤,可他已经尽了全力,却依然取不得李慕月的性命,也许此刻无情的命运也在对他发出冷酷的嘲弄。
他早就该死去,在八岁那年,在十七岁那年。每一次挣扎着活下来,都不过只是被抛入更黑暗冰冷的深渊。
只是,李慕月为什么还不给自己真正致命的一击?
“动手吧。”他只漠然开口,“那年在大鲜卑山,萨满曾经作出预言,你与我之间终有一死。是我技不如人,也无甚可说。你今日若不杀我,来日我必杀你。”
面前的人还是不说话。
那一刻他忽然开始发抖。
那样剧烈的颤抖,让他仿佛一片风中的枯叶。朦胧血色的视线里,其实他什么都看不见,但他还是深深低下了头,好像按在地上的手臂再也无法支撑身体。
“是你?”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,那点血从嘴角流下,最后又变为自嘲的一声笑,他凝视着地面,喃喃,“也好,我宁愿是你。”
她会动手的。
从对李慕月拔剑的时候,他就已经知道,此后再无转圜的余地。
“我会给你准备一座宅第和一笔钱,”她说,那声音实在太轻,让他几乎以为那是自己濒死时产生的幻觉。“在杭州。鱼米之乡,人间胜景,亦无战乱之苦,足够你未来富贵无忧。”
“把你从我们这里得到的一切还回来吧,兰昀,”她跪了下来,轻轻抱住了他的头颅,温暖的掌心落在他的眼帘上,缓慢而轻柔,“然后去过完你属于凡人的安稳余生。”
那一刻瞳孔里的血色似乎一清,让他最后一瞬间看清了那张近在咫尺的,刻骨铭心的脸。然而就在下一个霎那,妖力便从瞳孔中直透而入。他精习幻术,一身高深修为都凝聚在瞳孔之中,失去这双眼睛,他从此便与真正的凡人无异。
他眼前的世界彻底坠入了深深的黑暗。
叫魂8
就在那一刻,她好像一下子脱离了重力。
整个回忆坍塌的霎那,无数记忆的碎片汹涌而来,仿佛狂卷的巨浪,她身不由己地被推着向前。整个世界都在支离破碎,明暗旋转。
说不清过了多长时间,也许是一秒钟,也许是一个世纪那么久,被紧紧攥住的心脏好像终于能正常地搏动了,谢萦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而就在下一刻,面前冰冷的嘴唇已经重重压了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