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嗯了声,只道:“那几个小儿魂魄呢?”
他摊开手,几缕游丝般的戾气逸散出来,还带着新鲜的血味,左冲右突,惊恐万状,却无法逃脱。
“要彻底碾碎吗?”
她摇头,勒令他去找铲子来。他不明所以地照做,而她在地上挖起了坑,居然说要用泥土堆一座塑像出来,把它们镇在里面,时间一久戾气散了,也就能得以超生。
他只以为她心情很好,准备管管闲事,便也不多说什么,陪她一起堆起了泥土。从前他们冬天也用雪堆过雪人,只是雪塑形可比地里新挖出来的泥土简单太多了,更何况塑像是个真真正正的技术活。
两人合力忙活了半天,泥像还是鼻子不是鼻子,眼睛不是眼睛,总归他从前还有些绘画功底,泥像还能勉强辨认出五官。最后总算完工,两人去河边清洗,她掬了清水,发现自己脸上漂亮的妆容已经花了大半,一迭声地抱怨:“还以为扮一次新娘子多有意思,结果居然就是在这儿玩泥巴。”
大红吉服沾了泥土,她索性也就一起丢进河里,换回了原来的衫裙。这时他才想起来问她为何要多此一举,她回头朝他眨了眨眼,忽然笑了。
“你该知道吧,能够被用作祭品炼邪法的也不是普通孩子。”
她抬起手,在他眼帘上摸了摸,柔软的手指上还沾着冰凉的水珠。——他们和你一样,身体之中天然有灵气汇聚。你童年时独自逃亡的时候,倘若一个不小心,落到这样的人手里,就是这种下场。
他默然不语,他从未想过她居然记得这些,甚至还放在心上或是生出怜悯。他从不想在她面前多说这些,也许是因为某种自尊心,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当年在惊惧种苦苦挣扎的无力和狼狈——然而此时眼中蓦然的刺痛,像是有种突然想要流泪的错觉。
而她的语气已经很快转为轻快,“接下来的封印压镇你自己做吧,我要另跑一趟。”
他本能地抓住她的手,“你要干什么?我和你一起。”
我去给官府送张纸条咯,她耸耸肩,好不容易堆出来的泥雕封印,别过两天又被哪个路人顺手揭开了。没想到我这辈子还有要给官府提醒的时候,人类祸害同族,竟然是我来给他们擦屁股,到底谁更邪魔外道?
她蹦蹦跳跳地跑远了,挥着手说半个时辰后与他在客栈中见。他默默看着她的背影,直到那个一身杏裙的身影彻底在夜幕中消失不见,才俯身下去以指画阵。
这样的封印颇为复杂,他一丝不茍地画完最后一笔,足足用了一盏茶的时间。夜幕下的山林异常寂静,这时背对着身后无垠的黑暗,他忽然冷冷道了句:“滚出来。”
昏暗中果然有几点幽微的白光浮动,几个人影缓缓走进他的视野。在妖君远去之后,他们从黑暗里现出了身形,每个人的手里都提着一盏雪白的纸灯,面庞被风帽遮住。
灯光雪白,他们的面容却都藏在漆黑的影子下,犹如幢幢鬼影。
来意不明的人影几乎将他合围,兰若珩脸上表情却没有一丝慌乱,眸光微微眯起,只淡淡道了句:“炁教?”
——七年前在洛阳,他曾见过这些提着惨白纸灯的教士们……在河南扎根意图谋反的炁教教徒,被蔑称为白灯匪,如今竟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燕山脚下。
他们准备做什么?
幽绿的眼眸中光华流转,他手指中已经悄悄捏成了一个诀的形状。然而,似乎是已经发现了他的敌意,为首的教士风帽下穿来了一个古怪的嗓音,不但辨不清老少,甚至连男女也模糊。
“尊驾无需如此剑拔弩张,我们并无恶意……”那个嗓音说,“请您听我们一言。”
“我们已经找了你很久……”寂静中,那个嗓音缓缓道来,“可是你的行踪飘忽不定,我们曾一路追踪过许久,但你与妖君形影不离,谁又能近得了她的身?谁又能跟得上你们的行迹……我们一度非常绝望,以为不会再有与你会面的机会,直到今夜,你在喜宴上现身,我们恍然发现你就在这么近的地方,而且此刻,你是独自一人……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,请尊驾务必给我们一点时间。”
他冷冷开口:“你们想干什么?”
“妖君座下最忠诚也最危险的爪牙啊……你背离了父母亲人,沉浸在一个可憎的谎言之中。这些年你为她犯下了累累罪行,手中已经沾满同胞的血债,而我们只是想让你从妖孽的蛊惑中解脱,获知真相。”
兰若珩嘴角扬起一个有些嘲讽的笑容,很轻慢地反问:“有什么真相,我需要从一群白灯匪的嘴里得知?”
为首的教士很缓慢地摇了摇头。
他缓缓抬起手,将什么东西捧到了他的面前。
纸灯凄异雪白的灯光下,兰若珩看清了他手中的东西,那是一面清澈见底的水镜,镜面仿佛漾着奇异的波光。
“从我们嘴里得知?不,我们只是把能窥见真相的法器带到你面前,看到什么全在于你自己。毕竟,你有一双能看透阴阳两界的眼睛……”那个古怪的嗓音顿了顿,叫出了一个他以为已经永远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名字。
“——兰昀。”
又送黄昏
视线落入水镜时,他在一瞬间沉入了一个虚幻的世界。
提着雪白灯笼的教士们已经无声无息地退去,似乎善解人意地要将最后的舞台变成一幕独角戏。他还站在黑暗的山林间,可耳畔却似有嘈杂的人声回响,兰若珩微微睁大了眼睛,那一刻他的鼻尖嗅到了一股暖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