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好像不是握着冰冷的引擎装置,而是一双属于人类的、凉而柔软的手、掌心和关节都是疤痕和老茧。那只手与他十指相扣,就像一支旧时代的舞,轻轻地、不容置喙地,向前一伸。
【嗡——】
军舰轰鸣着、咆哮着、尖啸着,携带着雷霆之势,像一颗发射于八百多年前的子弹,终于跨越时空,朝着虫族的心脏射出!
这一刻,不只是这艘军舰在啸鸣,是阿芙乐尔号驶向黑洞、是卡西尼号焚毁于土星、是伽利略号向木星坠毁、是旅行者号无法停歇地远离地球、是罗塞塔号随着彗星杳无音信地流浪……是所有人类航空史上探索者的绝响!(3)
极限的速度让燕屿耳朵嗡鸣一声后短暂地失去了听觉,不出意外是骤然增大的压强让耳膜瞬间破裂。这样的速率,让血肉做的身体开始不堪重负尖叫。
他听不见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,也听不见敌方蚁族兵荒马乱崩溃地大叫:“啊啊啊啊啊对面自杀式袭击!有病吧啊啊啊啊啊快逃啊啊啊!”
两辆军舰如果相向而撞,所有虫都会瞬间在爆炸中汽化。为了避免来不及逃到安全距离就被汽化,他们一边尖叫发疯一边打开斥力场,并让己方军舰和对方呈同速同向行使,为逃生争取最大的时间。
再视死如归的战士,遇见这种莫名其妙的疯子也会产生犹豫。死在战场上是荣耀,不明不白死在疯子手上可算耻辱了!
燕屿没逃,他必须保证这艘船在进入大气前不偏移轨道。他盯着前方的蚁族军舰,把斥力场关闭,增强引力场。这个质量的物体本身就有引力,沿途陨石受到牵引,朝着这个方向偏移了角度。更重要的是蚁族军舰无法通过斥力顺利摆脱追击舰。
然后所有自巡航导弹打开,这些不耗能的预制武器朝着前方军舰的引擎狂轰滥炸。然后在它受到干扰的时候猛地一撞——在疯狂尖叫的引擎报错声中,失去驾驶员的蚁族军舰循着惯性,在重力的作用下不断加速,失控地撞进大气层。
燕屿也撞进来了。
初始速度、重力加速度、引擎推动速度——军舰变成了一颗滚滚燃烧的火球。宇航材料在大气层剧烈的摩擦中迅速损耗,它是在太快了,快得宇航材料也无济于事。
天空中,燃起两颗滚滚的火球,三日同天。
然而两颗燃烧的金属太阳,却投下了将近一个大陆大小的阴影,在阴影笼罩的地面,曼努埃尔发出高昂而短促的声音:
“快逃!”
他根本来不及管蚁后,猛地拉开副官,亲自极限操作机甲,猛地提速,在音爆声中拼命逃离母星。
大气层中,燕屿转身朝停机坪跑去,金属导热,火球的内部再怎么用隔热材料,也会有若有若无的炙热烘烤着他。或许那是错觉,或许只是他太过紧张了。
陨石进入星球后,首先是大气层摩擦,下一步就是低空解体,然后就是撞击,他会在撞击的一瞬间汽化。他必须在这之前逃出去。
狂奔、跳进驾驶舱、关舱门、触发逃生模式——弹射出舰体舱室!
他浴火而出。
然后机甲带着他向上。
燃烧的军舰向下。
在留有炽热余温的驾驶舱内,他离地面越来越远、越来越远。三秒后,他进入太空,从宇宙的视角,虫星像一个工丽而精致的象牙球,散发着莹莹的白光。
这个宇宙静谧、幽深、沉默,从宏观的角度而言,几千万年前和几千万年后,也没什么区别。一个人、一个生命、一个物种的兴衰和毁灭都无足轻重。
燕屿漂浮在无重力的宇宙中,在这片死寂坟场里,他好像短暂地不属于这个世界了。
军舰与地面接触的那一瞬间,他突然抬起双手,捂住脸。
燕屿发出一声很低很低的、哭泣的声音。
*
2217枚心脏,是否可以点燃太阳?
巨大的钢铁陨石撞击地面,刹那间,虫星就像一个爆发的火山,从接触面开始,喷出物高高拋起。整颗星球都开始剧烈震动。地表上圣洁的雄虫宫殿墓群首先被摧毁,接着是地宫。落点上的蚁后还没来得及补充能量,就和军舰一起汽化了。虫星脆弱的表层化作碎片,被冲击波扬出大气层,在降温前回落。冲击波随着地层碎片和岩层喷出物一起,有形地扩散。三十秒后,整个星球陷入了火风暴和火雨之中,极速升高的温度和地层内的岩浆喷涌,让坚硬的地层变得火红。(4)
火风暴、火雨、岩浆、氢气、石油气溶胶……
从底下看,天空是黑色的。可是从外太空看,有那么一段时间,它通体金红。
真的好像一颗短暂燃烧的、暮年的太阳。
【星历1056年,2月3日,立春,阿芙乐尔号最终任务执行完毕。】
【晚安,地球。】
——【卷二·希腊蝴蝶】完——
我是谁?
“嘶。”
尖利的虫爪死死掐住燕屿的脖子,把他按在墙上。燕屿吃痛地侧过头,但很快被掰正。
他对上一双燃烧着鬼火的双眸。
“赫、利、俄、斯——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?”
曼努埃尔的理智几乎快和母星一起被焚烧殆尽,声带生了锈般生涩而剧烈地摩擦,这阴沉至极的话就是磨出的铁屑。
一般形容人气疯了,那只是夸张的修辞手法,但此刻却成了白描。
很难有人能够直面母星的毁灭而保持理智。
不说别的,要是有谁给地球来了这么一下,燕屿自己都要发疯。
失算了,燕屿心想。他执行这个计划的时候,就没打算让曼努埃尔活着。目击者都一起汽化了,那他们一路经历了什么不就任他胡编乱造了?燕屿到时候连夜编一段催人泪下的爱情小故事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