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听安提戈涅不紧不慢地接着论述。
“从虫母时代,到雌尊的第二纪、雄尊的第三纪,虫族仍然陷在那场旷日持久的革命之中。我们在母神的时代,匍匐于虫母脚下,我们是祂的子民、祂的工具、祂的食物。祂孕育我们、吞噬我们。”
“每只虫都被目的鲜明地生育下来,雄虫负责□□,雌虫负责觅食与守护,然后,在完成使命之后被我们的神回收吃掉。”
“同胞们,如果一只虫,生下来就有他的使命——他不为自己而活、不为自己爱的和爱自己的而活,他没有摆脱宿命的选择,那么你告诉我,他凭什么说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?”
“我们与宇宙中无意识的尘埃何异?!”
“我们难道不是你脚下的石头、手里的光脑、头顶的钢筋吗?”他激烈地质问,又突然低下声音,像是在疑惑,“——我们不就是工具吗?”
“可是我们生下来,就是为了成为无知无觉的工具吗?”
无论是雌虫还是雄虫,想到虫母时代作为消耗品的宿命,就轻易被他调动起了情绪。是的,任何智慧生命都不该被当成工具,无视他的喜怒哀乐,践踏他生命的意义!
——可是,这和如今的内战有关系吗?
在激愤的同时,他们不约而同地疑惑。
而安提戈涅却话锋一转,接着说:“纵然这个时代与上个时代,雄尊与雌尊的尝试都有太多不足。但我想,无论哪个时代,无论是什么样的处境,我们都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、自由的个体,在体验生命的憎恨与狂喜。”
有雄保会的雄虫听完这句直接冷笑着砸了光脑:“真是数典忘祖的白眼狼,雄虫被践踏的历史也能洗白成生命的体验是吗?”
也有雄虫不只想到了什么,看着和雌君的照片出神。
但这些外界的反应都干扰不了安提戈涅,他拔高了语调:“同胞们!无论是雄虫、还是雌虫!无论我们曾经为了彼此的利益有过多少争吵与厮杀,请不要忘记!今天,我们能站在星空之下,通过这种方式对话!不是因为身为雄虫我有多么尊贵的身份!也不是因为,身为雌虫你有多蛮横的武力!”
“我们今天能够站在这里,只是因为,我们的祖先,勇敢地朝着我们的神、我们的创造者、我们的压迫者,举起了反抗的镰刀!”
“我们将曾加诸于虫族身上亘古的宿命付之一炬!”
“从那以后,虫族存在的意义,将由我们自己给予!”
日光恢弘,他庄严如同圣堂的壁画、洁白的雕塑。他一字一顿宣告:“这——就是革命。”
军舰内,还在养伤的鞘翅目总长眺望着星空,轻轻叹了口气。他已经知道安提戈涅到底要说什么了。
果不其然,铺垫完原初的历史,接下来就是后虫母时代,两次政体变革,两次上下颠倒所积累的矛盾。
“我知道,我们彼此憎恨,为了利益争执不休。雄虫恨雌虫践踏雄虫尊严的曾经,雌虫恨雄虫吝啬的关怀与刻薄的对待。但同胞们,曾团结一致争取自由的我们,都是来自同一个卵巢。这样彼此憎恨,彼此践踏的命运还要轮回多久呢?”
“雌尊伤害了雄虫,于是下一个纪元雄尊又压迫雌虫。那再下一个纪元呢?就这样生生不息地彼此践踏吗?”
这个问题赤裸裸地摆在明面上,让无论是雄虫还是雌虫都哑口无言。因为他们也都在问自己,下一个纪元又是谁在上呢?谁又会被踩在脚下呢?
刚刚痛骂安提戈涅白眼狼的雄虫也沉默了,他把光脑捡回来,靠在雄虫同伴的身上,默不作声地听着。两只虫的手紧紧交握着,试图汲取一些安全感。
“如果雌尊社会,是以暴力压迫弱小。如果雄尊社会,是以特权无视公平。如果你也曾为族群曲折的历史而愤怒,为同胞不公的命运而哀泣。那么为什么不再一次举起火把?”
一张张各不相同的脸,分布在虫族各个区域,他们的脸上有着同样的茫然,和一种古怪的恐惧。那是对未知的未来的恐惧,那也是对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的恐惧。
“从蒙昧与蛮荒,跌跌撞撞走进文明,从虫母时代到雌尊,那是我们身为智慧生命,对自由与尊严不屈的追逐。那就像飞蛾扑火一样燃烧着我们的渴望,压过了基因的本能,驱动我们走向了背弃神的路。”
“那场革命结束了吗?”
“没有。”两个简单的音节,掷地有声!
“我们的先祖,为了生命应有的自由与尊严,发动了革命。告诉我,雌尊和雄尊是符合初心的吗?”他尖锐地问,不等观众给出回答,他便斩钉截铁地否定道:“不!”
他不需要别人的回答,可虫族们心中自有答案——不,不是的。雌尊和雄尊,都是畸形的,总有一部分虫在被迫牺牲。
“无论是雌尊还是雄尊,都是这场革命的一部分。它们只不过我们在革命道路上的探索罢了,而实践已经告诉我们所有虫,那是两条彻底失败的道路!”
“真正正确的道路只有一条!”
他以郑重而庄严、激情澎湃的口吻,高声呼喊:“这不是第三次内战,这是几百年前那场革命的尾声!是时候结束了,是时候回到正轨了!”
他声音嘶哑而哽咽,日光如白瀑飞溅,在那灼热的光中,他看见了死去的恋人正微笑着对他伸出手。
理想,他牺牲了一切的理想。
在这一刻,离他那么近。
无尽的力量涌了上来,他奋力挥手,声嘶力竭地呐喊着:“同胞们,让我们——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