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杜中宵介绍了营田务现在的情况,张昷之道:“现在有一桩难处。营田厢兵以前多是拉纤,不事稼穑,很多人只怕连五谷也分不清楚。让他们开田种稻,只怕到时不知农事,种得不如人意。”
杜中宵道:“前年在唐州开田的时候,已经碰到过了。从那时起,营田务便就设了农师,自己编了册子。除此之外,各州县的营田务都允许本地百姓投充,到时可以教导。”
说到这里,杜中宵吩咐一个吏人,去取了几本册子来,交给张昷之。道:“这是营田务编的关于农事的册子,如果学得好了,可以做农师。官府分给职田,两税之外免役,每乡一人,隶劝农官。”
张昷之点了点头,随手翻看册子。
农师太宗太平兴国年间曾经在天下广泛设置,每县均有。后来随着里正、耆长、乡书手等乡里职役的完善,从路级到县级官员均带劝农,便就废罢了。因为那时候的农师,主要职责是指导生产、开垦荒田和劝田耕种,多是乡间老农,并没有研究发展农业技术的职责。官员带了劝农,他们就没了存在的必要。
营田务设的农师,以教材,要考试,以研究与推广农业技术为主,劝农为其次,职责已经不同。待遇与以前的农师相比,多了职田一项,实际就是报酬。职田是附属于职务上的,不属于私人所有,也是免税的。谁做农师,这就是谁的收入。除此之外,农师只交两税,其他差役全免。
这种待遇说不上多高,但对于乡下的小地主,足够有吸引力。乡下的读书人,便如以前杜循那样耕读传家的,多不愿意担任里正、乡书手等并役。但农师不同,且耕且读,正适合他们的定位。
张昷之看手中的册子,《识字》和《方田》虽是初见,却明白其中的意思。学会这两样,是帮助官府管理地方,协助处理各种公文,丈量土地,编立田册等。还有一本《五谷图谱》,并不限于粮食,还包括蔬、果、竹、木、药材、花草,还有飞禽、走兽、虫介、鱼虾,甚至各种土特产。其实就是一本动植物大全,有品种介绍、良种选育、生长习性、养殖收获方法,几乎无所不包。不过这册子编得匆忙,大多地方是列出了条目,内容非常简略。另一本则是《农具图谱》,里面有各种农具,大致结构,使用方法,适合的作物和地形等等,侧重于推广而不是制造。再一本就是《农桑辑要》,主要介绍农业技术,包括适时耕种、田间管理、收获方法、套种间种等等,基本的农事活动都包括在里面了。
粗粗看完,张昷之道:“提举真是有心人。这几本册子,特别是《五谷图谱》、《农具图谱》和《农桑辑要》三本,如果编得完全,不只是营田务有用,还惠及天下。只是想来时间匆忙,现在还过于简略了,大多只列条目,而无内容。而且芜杂,想来是多本农书汇到一起,来不及精校。还有一点,里面不管作物还是农事,多是襄邓之地的事情,不涉其他州郡。”
杜中宵道:“主事说的不错。这几本书编起来,不知要多少人用心。营田务草创,人力不足,而且对地方了解不深,只能如此。以后慢慢增补,只要持之以恒,终有成书的一天。”
张昷之连连道好,对此极是赞赏。从这一件事,他就能了解杜宵做事的风格,合自己胃口。这几年他特别倒霉,从天章阁待制、盐铁副使,一下子撸到去监鄂州税,有些怀疑人生。本来再进一步就是四入头,很快摸着宰执的边了,一两年就成了监当官,官已经贬无可贬。而且御史按核过,自己的罪行都是查无实据,只是也没有证据确证没有,就受到了如此重惩,实有些想不通。张昷之为官喜吏事,擅长处理纷乱的实际事务,政治敏感性不高。此次到营田务,有些解脱之感,做实事是他喜欢也擅长的。
看过了册子,张昷之交给一边的苏舜钦,对他道:“干办,这些册子你也看一下。我们既然来管营田务,这些就要了然如胸,不然如何管理手下。提举以后的心思只怕会多放在常平事务上,营田务这里多要靠我们了。这两年营田务好生兴旺,我们若是管得不好,如何向朝廷交待?”
第150章为什么
张昷之和苏舜钦在那边仔细研究那几本册子,杜中宵与几位武将闲谈。
从今以后,杜中宵的主要精力将放在常平仓和编练厢军上,营田务只抓大略,张昷之说的不错。一个人的精力有限,不可能事事都管。不由几位官员分担职事,就要交给吏人。
管营田务的两位都是被贬的官员,不过有些不同。张昷之主要就是倒霉,其办事能力没有问题,个人操守也没有问题,甚至在朝中也没有得罪什么人。自他到河北路任职,按说功劳也有,到了最后却全都变成坏事,躲也躲不掉。从一件事脱身,第二件接着就来,而且一次比一次严重。就以被王则牵连之事来说,有人说他曾放走的李教是王则起事的谋主,结果叛乱平定,根本就没有这个人,找谁说理去?偶然有这样一件事,朝廷可以置之不理,几年之内接二连三,不贬你贬谁?点被不能怨社会,只能受着。
与张昷之善于处理吏事和实事不同,苏舜钦少年成名,又是大族出身,被别人吹捧惯了。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没错,但读了两本书,就觉得可以指点江山,挥斥天下了,早晚会出大事。特别是天天慷慨激昂地批评这项政策,指责那个人,自己却不注意小节,不做实事,简直明摆着让人来弄你。以苏舜钦在庆历年间的状态,出事几乎是必然。只是打击这么重,出乎意料,他自己也难以接受。
现在的苏舜钦,一方面犹自愤愤不平,觉得当初冤枉了自己,是因为党争自己才落得这个下场。另一方面,数年削职为民的生活,而且还是以最被士大夫所不耻的监守自盗的经济犯罪名,整个人都变了很多。最少现在,他不再动辄评点朝政,臧否大臣,肯用心去做实事了。
饮了一会茶,杜中宵对杨畋和刘几道:“富相公在京东路整编厢军,裁汰老弱,四时教阅,甚有成效。前几年月,朝廷赐了营田务厢军军名,寄以厚望。我们应当以京东路教阅厢军为榜样,把营田厢也编练起来。我不曾带兵打仗,虽有此心,却无处着手,一直烦恼。两位钤辖,刘钤辖在陕西路曾经与党项作战,杨钤辖在荆湖路曾平蛮乱,一南一北,各种兵马战法都见过了,不知对练兵有何见解?”
刘几道:“依我在陕西路所见,本朝兵马与党项比,将不勇,卒不悍,着实难以匹敌。而且军纪涣散,军令不行。党项兵马,数万人集于一处,鸦雀无声。用军食,贼酋用筋箸,众贼才敢举手。如此才能万众如一人,两军相遇,无敌不克。”
杜中宵道:“钤辖,不是我挑你话里的毛病。西北三场大败,我都仔细看过战报,我军败北都是敌情不明,被敌所乘,四面包围,以多打少。两军列阵而战,哪怕本朝兵马少于党项,也不落下风。以三川口之战为例,刘太尉数千人被党项数万人围住,尤能奋勇杀敌,力竭而死。最后禁军有数千人逃回,殃于阵前者不过十之二三。若以杀敌数,禁军死一人,党项最少要死两三人,这与钤辖所说不符。”
刘几听了一时语塞,愣了一下道:“前线将士,俱是如我刚才所说那样认为。提举觉得前线将士说的不对,敢问认为败北的原因是什么?”
杜中宵摇头:“我未身临前线,又如何说得出来?只是从战报来说,不是那个样子。我们练兵,一定要基于事实,实事求是。才可真正找到自己短处,发现敌人弱点,扬己之长,避敌所短,战而胜之。”
见刘几面色不悦,杜中宵又道:“钤辖,我们议论战事,不过各抒己见,找出真正的问题来。不做意气之争,没有高低之分。一切靠事实说话,谦虚谨慎,才能有所得。”
不管是历史记载,还是后人传说,宋朝的国力都大强于契丹和党项。但真正打起来,却每每败多胜少。杜中宵学的,战争是政治的延续,军事实力是国力的体现,怎么会出现宋朝这种事情的。如果认为宋朝的国力不如契丹和党项,各项统计数据都不支持,经济、文化和制度,宋朝都应该领先才是。偏偏就在军事上,除了初立国时讨平各个分裂势力,对上北边的游牧政权,打一次败一次。
这其中肯定有原因,杜中宵就是想找出这个原因来。找到了病因,才能对症下药,治疗顽疾。而不是靠着一时奋起,一时侥幸,打个胜仗,暂时掩盖危机,后面惹出更大的祸事。
宋朝军力不振,武功不彰,前世他那个年代,流传最广最被认可的,是因为重文轻武。或者有的人退一步,不是重文轻武,而是崇文抑武。武将军人地位不高,当然吸引不到人才,打仗不卖力,造成各种各样的弊端,只能够打败仗。特别是与敌人比较,他们是全民皆兵,都是武将当权,烧杀掳掠几乎全无顾忌,就是一群武装起来的强盗。甚至认为,因为崇文抑武,汉人失去了血性,只能任人鱼肉。还兴起过什么狼精神,狼吃肉,良民只能被强盗抢掠。
杜中宵也曾经这样认为的,自己练兵了,就知道这说法靠不住。就跟刚才刘几说的一样,不去找真正的原因,而只是或者因为随声附和,或者因为现实需要,捡了一个说法起来。武将和军队地位高了就能打仗了?就是军阀当政吗。前面有五代十国,依有些人的说法,里面虽然有儿皇帝,总是挡住契丹了。但那实际跟契丹内部有关,实际契丹也曾经进过汴梁,只是坐不了天下,又退回去了而已。如果说五代十国不明显,千年之后再次军阀当政,军力也没见起色。民国的时候,还有比军队的地位更高的?地方的最高长官是督军,后来是各路军阀。中央的最高长官,同样是最大的军阀,一切军管。如此有权有势,而且也确实吸引到了人才,革命军也曾受到广泛尊敬,应该能打了吧?实际还是个笑话。
这一千年一头一尾,恰好是军阀当政的时期,表现也可堪一比。宋朝是打不过北边强敌,南下对付各族叛乱却手到擒来,也曾打到交趾都城之下。民国同样面对强敌被砍瓜切菜,到了南边就横行一时。而这一千年,却是中原军力最弱,武功最不堪的时期。
什么因为崇文抑武,民族精神没有血性,甚至推到几千年的祖宗身上,文化不行,都不过是一个发泄的借口而已。真正的原因掩藏在这些喧嚣之后,因为种种原因,不敢或者不想去翻出来。
如果说社会文化,杜中宵感觉得出来,这个时代的人们,确实不想打仗,甚至是怕打仗。这种思想从上到下,上至帝王大臣,下到平民百姓,占主流。这跟残酷的五代有关,到了现在,中原一带依然人口不足,到处闲田,战争的惨痛记忆依然存在。晚唐五代一百多年,天下打累了,打怕了,也损失不起那么多人口了。便如一战二战的残酷,在全世界范围内掀起了反战运动一样。当然中国是例外,被外敌折磨了一千年,一战二战内战与此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,见得太多了。
但仅仅是天下厌战,就能导致军力如此衰弱,是说不过去的,必然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。这种原因不只是要从宋朝的军队身上找,还要从后来的明朝军队身上找,延续到后来的军阀和国民党军队身上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