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振海等他走远,这才呼出胸口的一股浊气,努力用平静的声线对竹季远说道:“竹先生,你误会我了。李公公行事鲁莽惹了事,我是要全力补救的。我想,你应该也不想看到你们延寿教和朝廷对立,此事得立刻平息,我为你松绑,你去城头把你们的人都劝走,之后咱们再谈。”
有人过来为竹季远松绑,他没有反抗,嘴里却说:“韩大人还是没弄清楚,我可指挥不动几万教徒。若是你愿意相信我,只有将我放了才能平息此事。否则就算我让他们走,他们也不会走,最终只能让教主出面处置此事了。”
“你是延寿教中二号人物,却说劝不走区区……区区一些教徒?”
“若说我在延寿教内有十烛之光,教主便是万炬之明,如同萤火虫与皓月争辉。你说我是延寿教内二号人物我不辩驳,无非我是十支蜡烛,别人是三支、五支蜡烛的差别而已。您若是要扣着我不放,就扣着吧,我其实也挺想知道接下来能发生什么事的。韩大人,您不好奇么?”
“你!”韩振海欲言又止。
他莫明觉得竹季远有一种期待被他处置了,然后发生什么大事的意思。他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,有某种超越他性命的东西在激荡着他的心脏,在鼓动着他的思想,让他根本置自己的生命于度外,害怕也只害怕在了表面上。
韩振海不懂为什么竹季远会有这种状态,他忍不住喊道:“你想想你的妻子,我听闻她曾是一名花魁。你有这等娇妻作伴,身处高位,用度丰裕,手握重权,每日过手千万钱财,待娶新妾生下子嗣,儿女绕膝快快乐乐安度余生岂不快哉!为何你却一副不怕丢了命的样子?!!”
在韩振海的脑海里,身处高位的人都是惜命的。他见过只是手脚不小心被碰出了血就把下人杖毙的高官,而对方平时笑眯眯的被同僚们称颂为“脾性温和”。可竹季远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身处高位了,为什么他不一样?
“若我死了,她再嫁便是。我本就是再娶,已对不起我的发妻。我与刘氏本就是孤苦之人凑合在一起过,我先走一步,总不能还要人家年纪轻轻为我守寡?儿女膝下承欢之乐我早已不求,我在当流民的时候若无发妻口中藏下的那一口米,我早就死了。你知那一口米哪儿来的吗韩大人?”
韩振海面色不渝:“定是你家教主了。”
“对咯,咳咳咳。”竹季远刚想笑却咳了起来,竟然又咳出了一些血。然后哎唷哎唷呻吟了几声。
“快去带医师来!”
韩振海觉得竹季远很怪。他和许多弱不禁风的读书人差不多,都怕疼怕血怕难受,但竹季远明明也怕这些,却奇怪地有股不怕死的劲。
竹季远摆了摆手,轻轻呼吸了几下,叹口气:“不碍事,死不了。要不是教主那天晚上到曲阳县开始收教徒,偷偷煮粥给人喝,我发妻根本争抢不到粥的。她一个弱女子……教主说只能当场吃完才能走,她藏了一口在嘴里,才喂活了我。我们第二天就入教了,但她的病还是治不了,病入膏肓了,最后还是走了。”
韩振海忽然道:“你们教主不是法术高超吗?怎救不活你妻子?”
竹季远看着韩振海笑了:“韩大人自以为机智,却不知有几人在我耳边跟我这样说过教主的坏话,您连前十个都排不上。”
韩振海尽管脸皮厚,此刻脸也热了一下。
“教主法力高超,怎么救不活这个,怎么救不下那个。最开始几次说的时候我还在心里琢磨过,后面就慢慢回过味来了。法术高深法力高超根本不是他们真正想说的话,其实他们说的是你们教主是个善人,怎么这件善事也做不好呢。韩大人您觉得我说的对不对?您问的的其实是:你的教主明明是个善人,为什么做不好治你妻子这件善事。所以他虽善,却也没那么善。是吗?韩大人。”
韩振海沉默了一下:“解首情城之围越早越好,对谁都好,竹先生觉得呢?”
竹季远摇了摇头:“不,延寿教和教主一样,当善人当太久了,被人当成理所当然的了。因为你是善人,所以就不能这不能那,被人打了被人抓了也要先顾全大局委曲求全,不然你虽善,却也没有那么善。是吗?韩大人。”
明明竹季远的声音不大,韩振海却忽然有一种呼吸不上来气的感觉,就连身边也安静的可怕。在场所有人都因为竹季远轻轻的声音屏住了呼吸。
“善……”韩振海憋出了一句话:“延寿教的善名来之不易,竹先生莫要轻易丢了这来之不易的善名。”
“丢……”竹季远的双眼仿佛在看很远的地方:“可我要的就是让世人知道延寿教虽善,却也没有那么善呢?”
“这,这是何意?”
“韩大人,”竹季远的眼神里全是回忆:“我当过老实人、善人,真的很累很累。延寿教里很多人都当过老实人,当过善人,在他们是流民时若不是教主拉了他们一把,他们此生再没有当老实人、当善人的机会。善名谁说不好呢,若延寿教没有善名,现在哪里有五十万教徒。可善名越来越重了。”
“韩大人不知道,有儿子分家之后将自己的老父母送到延寿教里来,教里照顾他们他们事情做得少,一日两餐却未曾短了他们的。可这些老人不感激延寿教的善,却觉得是儿子聪明有想法,帮他们找了个好的养老地,不用拖累儿子,不用生活在一起,一家人关系反而融洽。没事偷偷带点东西回去看望儿子孙子孙女,过着子女承欢膝下的日子,多美满啊。韩大人你说是不是?”
“早就有这等事了,我也尝问过教主为何不惩治他们?教主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,你以真心待他们,他们总会念你们的好,外面的人见到延寿教对这种老人尚且如此,对延寿教入教后一日两餐管一辈子的承诺也更有信心。我管着后勤,哪里不清楚延寿教为了这些不怎么能劳作的老人付出了多少钱粮,教里还管他们抓药治病的钱,总不能让他们病死了吧。我一直想,若是不要这善名,省下来的钱粮,延寿教能多雇多少青壮呢。怕不是用来雇这些老人的儿子们都绰绰有余了。”
“教主跟我说事情不能看表面,效果也不能看一时的,要看得高一点,看得远一些。可我看不了太高太远,我只是一个破落秀才啊韩大人,您是进士,要不然您教教我。为什么善人要被这么欺负?您教教我。”
韩振海的回答是沉默。他不懂,更不会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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